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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清歌如烟—我的哥哥我的家(三)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胡老师    时间: 2018-2-2 23:00
标题: 清歌如烟—我的哥哥我的家(三)
清歌如烟—我的哥哥我的家(三)
[张盈唐]


三、 爸爸,病中的坚强  

从小到大,在我的心目中,爸爸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话。19岁时,他就是上海南翔电讯台唯一的一名地下党员,领导了保护电台迎接上海解放的斗争。因为地下党的经历,文革中他被当成叛徒特务,和清华大学的很多教授走资派一起,被送到江西鲤鱼洲那个血吸虫病高发区劳动改造了好几年,手上一直留有肝掌的红色斑块。但是文革一过,他就无怨无悔、废寝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,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。他是中国第一批研究移动通信的专家,是他们那代人把当时国外最先进的移动技术引进到中国,中国的移动通信事业蓬蓬勃勃发展至今,爸爸也算得奠基人之一了。后来中国移动通信大发展时期很多叱咤风云的技术精英,都曾是爸爸的下属或学生。工作上,我眼见周围的叔叔阿姨们对他的敬重和佩服,我知道爸爸以自己的学识和钻研奠定了在事业上的权威;生活中,他是家里的顶梁柱,家里的一切柴米油盐,大事小事,都是爸爸在张罗忙活。至今,我都无比羡慕我的妈妈,能有这样一个坚实的依靠。然后,他还写得一笔好字,舒展典雅的隶书像极了他沉静淡泊的性格。他喜爱中国的古代文学,唐诗宋词都造诣非浅,《稼轩长短句》和《白香词谱》两卷册子在他深受病痛折磨的日子里一直伴随在他的床头。他幽默诙谐,满腹经纶冒出一二,就会吸引住四邻老小。甚至,他还有闲暇时间和心情去为隔壁一个爱美的阿姨做条花裙子。


我总在想,哥哥也算是我家的奇才了,但他的聪明和天赋,绝对应该来自爸爸的遗传。哥哥的成果出来后,很多人都很佩服他,一个埋头数字的数学家却对文学、音乐等有着如此深的造诣与喜爱,只有我知道,那是因为我们从小浸染在爸爸营造的氛围中。我们兄妹俩最大的遗憾,就是没能把爸爸一手漂亮的隶书继承下来。


多少年后,当我看到张艺谋的电影《归来》中陈道明演的陆焉识,身上那种荣辱不惊的隐忍、巧手体贴的平和,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满腹才华和铮铮傲骨,那眼神那气质让我立刻想起了我的爸爸。那样一种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沉淀与从容。


在全家人的心中,爸爸都是一棵大树,为我们遮风挡雨,给我们支撑依靠。


当爸爸突然病了,我才知道,家里的大树倒了;而我,必须马上长成那颗大树。


一切的改变开始于 27年前的那个夏天。那时候,哥哥在美国留学已经5年了,而我,大学毕业不久,一门心思想和哥哥一样出国留学。


那个夏天,报了一个业余的外 语培训班,计划考托福。记得那天下课后还和同学一起跑到北师大旁边的蓟门烟树去疯玩,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了,却见爸爸铁青着脸在家里坐着,见我回来,很生气地问我知不知道几点了,为什么这么晚回家,还记不记得明天一早要陪他上医院。我有点心虚,为自己的贪玩,为爸爸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批评过我。也有点委屈,我觉得晚点回家并不影响第二天陪爸爸到医院看病啊,其实我根本就没把上医院这件事情放在心上。在我的印象中,爸爸的身体超好,多少年也没个感冒发烧的,他怎么可能生病呢?


但是第二天和爸爸一起到了肿瘤医院,找到已经联系好的一位专家,做了很多检查,我才懵懵懂懂地知道,爸爸的病很重。食管癌,必须马上手术。
但即使如此,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个病的严重性,没有意识到这将给我亲爱的爸爸,给我们的家,和我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变化。当时才20来岁的我,心里对“癌症”这个词实在是没有什么概念。爸爸在医院里跑来跑去,做住院登记,和医生商量手术的时间。而我,只是傻傻地跟在后面,什么忙也帮不上。


天翻地覆的改变是从三天后的手术开始的。那天的手术,因为妈妈一直身体不好,爸爸不让她到医院陪伴,所以是我和爸爸单位的同事一起在手术室外等候。


早晨八点多推进手术室,大夫预测手术要5、6个小时,让我们耐心等待。然而,不到3个小时,爸爸就被推出了手术室。糊里糊涂的我被叫进医生办公室,却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噩耗:爸爸的食管癌已经转移,手术切除已经没有意义了,所以又原封不动地合上了。术后大概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。
医生、单位同事和我商量,怕影响爸爸继续治疗的信心,也怕影响多病的妈妈的身体,暂时不告诉他们真实病情,只是说手术很顺利,肿瘤都被切除了。而病情真相和治疗方案,只是我知道。


我点头,眼泪决堤而下。


回到病房,我拼命忍住满眼的泪,强颜欢笑地面对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爸爸,和从家里赶来的妈妈,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,病灶已经清除干净了。爸爸虚弱而欣慰地笑了,我的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心疼,从未有过的,对爸爸的心疼!


27年前要和美国通电话是件很麻烦的事情。傍晚时分,我跑到在农业部工作的堂姐那里,用她的办公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哥哥通了长途。


电话通了,当遥远的“hello”传过来时,我满心的害怕紧张,满腹的委屈心酸,好像都找到了出口,我哭着把爸爸的病情,手术的情况告诉了哥哥,抽泣着叫哥哥“你快回来一趟吧!”


哥哥的沉默让我的情绪也慢慢沉淀下来。他说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妈妈,说他马上寄钱回来让我给爸爸买药和补品,说他会争取机会回来一趟。
回到病房,我执意让爸爸单位的同事陪妈妈回家,由我留下来陪伴刚手术完的爸爸。


这一夜,爸爸虚弱地时睡时醒。我时而趴在病床边,时而躲到病房的窗旁,任眼泪流了一夜。生命中,爸爸是我最爱,最依赖的人了,我从来以为,他会为我铺设好一切,而我,只需要在爸爸的呵护下快乐生活就行了。却从未想过,爸爸也会生病,也会需要我的照顾。


而我,一点准备都没有!


爸爸术后,马上开始了放疗。放疗的不良反应,使得他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,虚弱,呕吐,脱发,稍做活动就气喘吁吁,食物难以下咽。我家的大部分亲戚住在上海和江浙一带,北京能够帮上忙的亲戚很少,那时也没有护工。单位同事虽然都很热情,但毕竟不好意思长时间请他们帮忙护理,妈妈的身体又不好,所以往返医院照顾爸爸的任务都落到了我的身上。单位很照顾我,同意我请假一段时间。我每天的行程是固定的,一早带着妈妈在家精心做好的饭菜,辗转几趟公交车到位于北京东南边的肿瘤医院,晚上,再回到位于西北边的家。


每天这样往返跑着,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惶恐。20来岁的我,从来没有为家里的什么事情操过心,现在,爸爸的病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身上,医生三天两头告诫我这种危险那种可能,我却不能对自己的爸妈吐露实情,还要编出各种好消息去安慰他们。尤其是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爸爸,原来结实强壮的身体,一天天变的虚弱,我心疼的要命,却还要在他们面前强作欢颜,连哭都要偷偷找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。每天晚上,当爸爸催着我快回家时,我都是百般的不舍。看医院里别的病人,家里有亲人白天黑夜轮番护理,而我,就一个人,晚上没人照顾爸爸,万一有点事情可怎么办?可是,爸爸惦记独自在家的妈妈,怕她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或生病,每晚一定要我早早回家。


我急切地盼着,哥哥快回来吧,有哥哥在,我就有了依靠,一切就有了担当。


但是我打了好多次电话,哥哥的答复和第一次没什么两样。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妈妈,说他会多寄点钱回来让我给爸爸买药和补品,说他争取机会回来一趟。默认两可的回答让我听不懂他的真正意思。慢慢地我心凉了,我发现我真的不了解哥哥。我不知道,自己最亲的亲人病重,他为什么就不能回来一趟呢?什么事情比爸爸生病更重要呢?


来探望的同事朋友也每到必问,哥哥知道了吗?哥哥什么时候回来?我和妈妈无言以答,只好含糊:快了,快了……


慢慢的,我开始有点怨恨起哥哥来。


这时,病中的爸爸向我展示了他的豁达,他的乐观,他的坚强。


病情稍好一些,爸爸又担起当家作主的角色。他安慰妈妈和我,从不向我们抱怨他的病痛,反而时不时用风趣和幽默来减缓我们心中的压力。他镇定地为自己安排治疗方案。在朋友亲人的热心帮助下,他从肿瘤医院出院后,又先后到中日友好医院进行中西医结合的化疗,到解放军304医院接受当时最新的一种生物疗法。治疗期间,他向病友学会了郭林气功,每天到家后面的小树林锻炼。虽然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,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,说话时的气喘越来越厉害,但根本见不到他叹气发愁的时候。他向我们传递的,从来都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好的信息。


他一刻都没有忘记他的工作,病前他刚刚出版了一本书《移动通信》,由于反响热烈,出版社邀请他出第二版。他就在病床上反复改稿,和同事、编辑讨论修订,使那本书很快就得以再印出版。病稍好一些,出院后他马上又回到了工作岗位,那时候他是电信技术研究院研究生部的领导,他忘不了他的学生。


与我和妈妈焦急地盼望哥哥能回国一趟相反,爸爸却安慰我们说,随他吧!他一个人在外的日子不容易,不回来,肯定有他的难处,我们不要给他增加压力。


后来的日子里,爸爸身体稍好的时候,还是会一切如常地给哥哥写信,描述家里的生活,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的病情,问候哥哥的情况。哥哥也会回信,信很短,只是说自己一切都好,但雷打不动地,会每月附上几百美元的一张支票,是给爸爸买补品的钱。再到后来,哥哥的来信越来越少,通信地址变来变去,电话也找不到他了。我们只是从时间上知道他应该是毕业离开了学校,但是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。联系就这样慢慢地中断了。


爸爸和哥哥之间的沟通,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。我是那种在爸爸面前,有什么话都要啪啪啪地说出来,然后等着爸爸来给我出主意想办法的孩子,但是哥哥相反,他很少把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家里,他更习惯于报喜不报忧,有好消息时就会来信告诉家里,自己遇到难处了,他就不说了,来信也少了。研究不顺利,不肯发表自己认为不完美的论文,与导师关系破裂,毕业拿不到推荐信,没有工作只能打临工,居无定所甚至住在房车上,这些都是我后来从网上知道,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讲过。他人生最低谷的那段日子,也正好是爸爸病重的两年。现在的我能体会他当时的举步维艰,还有无法面对家人的落寞,所以他选择了沉默。他的逃避曾经让当时的我很气愤。但是我猜想爸爸能够感受到儿子所处的困境,所以爸爸也选择了沉默。一个病重的父亲,已经没有能力去帮助自己远隔重洋的儿子,那么只能选择不再给他增加负担,只能期待他自己度过难关。


手术打开又关上的时候,医生告诉我,爸爸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。但是我那坚强的爸爸,凭借自己的乐观和勇敢,与疾病斗争了两年多。1993年的3月,春天即将到来的日子,才只有63岁的爸爸带着他对妻子的惦念,对儿子的牵挂,和对小女儿的不放心,带着满满的不舍,终于离开了我们。


1990年到93年,电视剧《渴望》持续热播,我每天傍晚从医院回家的路上,都能听到从家家户户窗口传来的“悠悠岁月,欲说当年好困惑”的旋律。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旋律。每当听到它,我就会想起陪伴爸爸度过的最后的日子。想起我倚在爸爸身边,对他说:“爸爸,我怕以后对你的回忆,全都是你在病床上的样子”时,爸爸的神情黯然。想起1993年的除夕之夜,妈妈做了几个好菜,我们一起在病房,陪爸爸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。吃完饭后,妈妈坚持要我回家,她自己在病房陪爸爸过夜。我一个人,在除夕夜空寂无人的马路上等车,再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呆坐,那种回天无术的孤苦,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。


爸爸是一个深夜走的,第二天,是北京初春一个晴朗的日子。我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,却知道,天空再也不是以前的天空了,没有了爸爸的日子,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。


爸爸走的时候,我们已经联系不上哥哥了。我不知道,正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苦苦挣扎的哥哥,他能否感受到爸爸越走越远,再也不回头的背影,他能否听到我和妈妈的哭泣和呼唤?!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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